彭薇 | 传统的把玩者
提起彭薇的作品,首先联想到的形容,总会是传统与当代的交融。她曾笑言每当被问起“传统、当代、生活、艺术、时代、个体……”这些宏大词汇时,就会想“夺门而逃”。但面对如此精巧高明而意味深长地将传统“嫁接”到当下的作品时,或许很少人能忍得住抛出那些大词的诱惑。
对于彭薇而言,传统并非某种模糊的范式,而是一些具体的图式。她乐此不疲地将其把玩之,篡改之,使用之。她喜欢强调“私人化的传统”,不是博物馆里那些死气沉沉供人瞻仰的物件,而是在当下日常里不断生长且能够真正被使用的存在。她画石头、画绣鞋锦缎、画卷轴册页、画庭院古塔,画古人故事,这所有源自中国古代的物件与人事,在彭薇的作品里都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被“剥夺”或“置换”了过去的涵义,只剩下那些来自历史记忆的图式为她所用。然而她从未想过“反抗”传统,而是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,用“一种过去式来证明现在时”。
彭薇个展《平沙落雁》,克利夫兰美术馆,2022
故事系列《节日》
故事系列《塔》局部
或许正是这种将传统私人化的观念,让彭薇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当代性。欣赏彭薇的水墨作品就像开启一场奇妙的穿越冒险,在中国山水画典雅瑰丽的物质外壳之下,是各种精神与价值的腾挪转移与融会贯通,过去与现在,西方与东方,旧言与新编,在她“旧瓶装新酒”的妙笔之下,变成一个又一个游戏、一场又一场对话,以及一则又一则故事。我们或许会困惑不解,或许会迷失其中,或许会恍然大悟,但每一次,都必定会是趣味盎然的体验。
彭薇通过将传统和历史实践与当代国际艺术实践进行对话,拓展和颠覆了中国古典水墨画传统,因而广受赞誉。她的作品通过跨越时间、地理和传统的个人叙事来构筑非同寻常的现实,对文化身份、知识归属以及性别认同的问题展开讨论。自2000年彭薇的作品跨越了绘画、装置、录像和摄影等艺术媒介,同时扎根于中国水墨画传统的格式和材质中。
与您早期的创作不同,似乎从《七个夜晚》这个系列开始,您的作品开始呈现出强烈的故事性,是什么让您的创作发生这样的转变?
彭薇:一是生活里的确发生了很多故事,最近几年大家也都经历了很多事情。第二是在做(《七个夜晚》)这个系列之前,我去了意大利,在佛罗伦萨周围待了两个月,看了很多湿壁画,然后也去了敦煌,我发现叙事绘画的伟大。当我看到最伟大的壁画时,发现哪怕是不合理的故事,由于某个艺术家超强的能力,能够让故事跟画完全无法分离,让不合理的故事变得特别合理、感人,所以我才想做《七个夜晚》这个系列。
大约2016年,我在山水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做到后期时,已想画一组房子院落了,但是画了一册就觉得这个形式少些什么,有点空洞。我睡觉多梦,常和另一个很爱做梦的朋友聊梦境,正好又看到了湿壁画,所以想试试自己能否用绘画驾驭复杂叙事的能力。一画才发现,要用绘画讲故事,让这些暗含玄机的绘画令人共情,从技术上说的确比画山水更难。
《七个夜晚》第一夜
《七个夜晚》第二夜
《七个夜晚》第三夜
《七个夜晚》实际上讲的是在同一个夜晚里七个院落空间发生的故事,您曾说过这个系列的每一幅画中您都刻意画上了自己的形象,为什么?这七个空间的故事是您的七个梦境吗?
彭薇:《七个夜晚》最早的题目叫“一夜之间”,我想画的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。起初的感触来自生活,有些事情一夜之间就变了。所以《七个夜晚》是七个“一夜之间”,画的是纷繁复杂的事件和情绪,有纠结、困惑、爱恨、情仇,也有反思和解脱。我借用了自己和另一好友的梦境,梦境有时候是现实的心理投射,有时候是象征或预言性的。《七个夜晚》每个夜晚里都有一个我,在画的时候,我刻意地把自己画成拿着笔的那个人,像记录者一样。
《七个夜晚》第六夜
《七个夜晚》第七夜
《故事新编》是对女德典籍《闺范》和《二十四孝》中烈女故事的再度演绎,那些愤怒的女性形象为什么引发了您的创作冲动?作品名中的“新编”体现在哪里?
彭薇:我完全以当下的视角来看这本书,里面每一个离奇的血腥的故事里的女性让我感到既崇敬又愤怒,甚至害怕,非常复杂的感情。她们让我惊讶,所以我会放大她们的体量,让她们单独地存在在一张50米的长卷上,对这些故事里的女性做一个当下的凝视。在我看来,她们就像阴影一样的存在。在看到《闺范》这本书的时,我反问自己,虽然自认是现代女性,但在关键时刻,这些旧的社会习俗仍旧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或工作吗?这也是《闺范》引我深思的原因。不过,直到三年后,我才找到合适的方式,虽然此前试过很多复杂的形式,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可能更好。这件作品是有一种悲愤的情绪在上面的,我对这些为道德献身的女性充满了同情,但我又不能说她们是伟大的,她们的牺牲是否值得?什么才是女性典范?什么是道德?巫鸿老师写过一个评论,他说《故事新编》是像纪念碑式的作品。但我觉得它既是纪念碑,也有可能是一个问号。我是在提出一个问题:为什么会她们这样?
《故事新编》
您在最近的新作“故事系列”,画了不同的塔,为什么选择“塔”这个元素来搭建画面空间?
彭薇:塔特别有意思,具有精神向度,一直让我着迷。木心曾说“塔中之塔”,意思是“伦敦塔里的象牙塔”。自古关于塔的故事也很多,巴别塔、雷峰塔、佛教的舍利塔……如果说之前的《七个夜晚》是讲述平行空间同时发生的故事,而塔的空间里则讲述纵向的层层递进的故事。
“故事系列”的建筑模式借鉴的是敦煌六十一窟的五台山图。这张巨大的壁画有很多建筑、很多塔,整个五台山的寺庙全在这一张壁画上。《塔》系列是“故事系列”的开始,我用塔来搭建故事,后来又画了很多小幅的《有故事的房间》来拆解这些故事。然后再在这些绘画的基础上做了动画《我们都需要故事》系列,这又是一次拼合搭建。
故事系列《塔11》和《回廊5》
在您的作品中有非常多的“中西合璧”,例如您会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做展览名,用高更的书信做作品的题注,用辛波斯卡的诗为作品命名,挪用外国电影名字和鲍勃·迪伦的歌词到自己的水墨作品上,最初这样做的契机是什么?
彭薇:我一直喜欢移植挪用。我觉得过去的好的东西都可以借来用。有点像本雅明说的“引文写作”。我不断借用中国传统的图像来画我自己的画,就像我引用前人的话来表达我的意思。我画画的方式,也像是图像研究,在信件系列里延伸到文学或影视上,这在我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。
《遥远的信件》的时候,开始了一次大量的移植挪用,从中国山水画到那些包首锦缎都是挪用,包括里面西方文人的信件文字都是挪用,所以我觉得题目也应该挪用。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里主要用了外国的电影和小说题目。我用过《永恒的一天》、《长日将近》、《小径分叉的花园》等等,甚至美剧《广告狂人》里面一首歌《世界上最美好的事都是免费的》。
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
在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里,为什么会选择用西方作家的文本来搭配中国山水画?
彭薇:首先,这是一个玩笑,如果习惯读古代绘画上文字的人会马上发现被欺骗了。其次,我的画面正好需要一片灰色,我觉得这片灰色最好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组成,我想制造阅读的障碍。还有就是我觉得西方的作家、音乐家还有画家,他们在精神上跟中国山水是相通的。所有的中国山水和过去的这些西方文学家艺术家,像来自遥远的信号进入到我的生活和画里,他们在我的画里是不违和的。为什么说它们都是“遥远的信件”,因为在当下的我看来,我作品像我给他们写的信,但读着信件又像他们在给我写信,而他们作品和精神影响了我,我也好像在影响他们,是这样的一种相互影响呼应的关系。
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
在《梦中人》系列中,您还用了中国女鬼对应西方女性创作者的文字,例如用《聊斋》的颜如玉对应苏珊·桑塔格,香玉对应印象派画家莫里索,苏小小对应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……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对应呢?
彭薇:这个系列是我跟芝加哥大学研究中国女鬼故事的蔡九迪(Judith Zeitlin)的一个合作,她选了古代中国的九个女鬼故事,主要是《聊斋》。在我看来,《聊斋》的女鬼每一个都非常有性格,有些像“女神”一样的人,也像男性幻想中的女性,所以把这个系列叫《梦中人》。把她们与我认为的“女神”一样的西方女作家匹配,我觉得蛮好玩,何况这些作家也是已故之人。
《梦中人》,彭薇个展《女性空间》,广东美术馆,2020
您说过您喜欢画石头是为了保持手上的“写意精神”,如何理解您所说的“写意精神”?我们经常听到的“中国画写意,西洋画写实”这种笼统说法放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是否还有道理?
彭薇:“中国写意,西方写实”这句话已经过时了,我觉得现在所有的艺术都在写意。但是我所说的画石头来“写意”,是指保持技术上的质地。我是用传统的笔墨和纸来作画,在传统水墨里,所谓的“写意”就是笔性,跟你本人的眼手心的连接有关,所以这个“写意”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技术要求,并不一定是意境要求。但同时,我发现技术和意境又是紧密相连,就像古话说“文质彬彬”。
当下的艺术包括西方艺术,例如抽象艺术,也都是写意。像罗斯科的画,你为什么会被他那张画吸过去,因为他的笔触太有吸引力了,像汤伯利也是。写意的范围可以很宽泛,但是最重要的是它跟你身体有关,跟你的即兴反应有关。
画石头的方法非常迅速,也有点像行动艺术,我必须在40多分钟内完成两米尺幅的画,不可能思考,只能一笔接一笔不断画下去,不能重复,直到最后一笔。这个过程中全凭即兴判断,最后成不成功我也不知道。
每年画一个月石头也是为老去做准备。在30多40岁的时候做《遥远的信件》系列,写那么小的字,写到一个极致,作品也繁复到极致。我觉得到50多岁的时候,可能写不了这么小的字,老花了。但是细笔画多了手会僵,越画越紧,就用画石头来解放手。而且写意的能力是需要持续长久的肌肉训练。
还有一个好玩的事儿,我曾问做微雕的人,你们老了怎么办?这么小的东西能雕吗?我听到最精彩最让人安慰的一句话是,真正的微雕大师都不是靠看,而是靠手感来雕刻。我觉得就应该是这样,所谓的“写意”就是我的手感。
“圆满的旅程”中国台北历史博物馆个展,2015
您认为自己的创作,和现在所处的时代有什么关联吗?
彭薇:当然有,要在古代我肯定不这样画,正因为我是现代人,才会这样来看待传统,这样地将东方的和西方的元素一起用在画里。当我做出来之后,我发现它跟传统非常不一样。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传统对着干,在回看传统时我发现不是所有过去的东西都是好的,我只喜欢那些我认为最好的东西,这种看过去的目光非常私人,也很当下。
创作时,我绝对不会想“我与时代关系”这种大问题。我只关心在过往的时代中,哪些艺术家或作品到现在还有影响,它们靠什么跳跃出“时代关系”?
很多时候,我觉得自己的作品非常不合群。
最近几年中国人对传统文化和美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,您觉得当代中国人想从这些过去中获得什么?是更遵从传统,还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演绎或理解?
彭薇:图个开心,自娱自乐,多好啊!我看见乌镇街上有穿汉服的人在这个古镇老街走感觉很对。我表妹也很喜欢穿汉服拍照。我觉得是物质生活极大提高以后,大家闲着找各种花样玩。我画画也是自娱自乐,没想过这么严重的问题。
我一直强调私人化的传统,你必须要把它私有化,只有使用它的时候它才会发生作用。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看看就走的那些东西。而是你必须穿在身上,使用,或者让它进入你的创作,它才是活的,你的传统。
您是怎么看待自己艺术家的这个身份的?
彭薇:一份不会退休的职业。艺术家这个身份在我眼里没有任何神秘感,从小周围都是做艺术的叔叔阿姨。做艺术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事,但至少它会让你的生活不无聊。情绪低落的时候,画画、做艺术让我觉得至少有一根线提着我,貌似生活有点意义。
我不是那种疯狂自信的艺术家,我永远怀疑正在做的东西。画画时,常觉得完了完了,画坏了,我像在挽救一张画,而不是自信满满地完成,但往往这样会有很意外的东西出现。这也是艺术好玩的地方,偶然的错误也许更好。
不知道为什么,经常做完展览以后,或者很多年以后,我回看以前的作品会有时觉得很好,有时又觉得不怎么样,永远在摇摆。我对自己没那么肯定,也没那么否定。
我以前好像也跟人说过,创作时一直想做得更完美,后来我发现不论生活还是创作,虽然我们总想着完美之物,但最重要的不是完美无缺,而是爱,是你对这件事情保有热情。
你会想要对过去的自己说些什么,或者想要改变或理清什么吗?
彭薇:我最害怕这种问题。我不想要改变自己什么,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发现自己最擅长什么。我从来没想过要复盘我的生活,好像赫尔岑讲过,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。你永远不能复盘,很像我画这个石头一样,不能复笔,你心里有一个大概的设想,但是等画到最后一笔结束时,再也不能改变这张画了,它肯定跟你的设想不一样。
除了画画,您还有其他特别喜欢的爱好吗?
彭薇:一度很爱做饭,高考后的暑假我读了七本菜谱,每天换着花样做。初二时,拿过学校烹饪大赛第一名,烹饪学校的校长力劝我高中读烹饪。做饭跟画画特别像,加多少盐多少水多少调料,凭感觉和经验,好画家应该都是好厨师。
如果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,您会考虑去做个其它工作吗?
彭薇:例如厨师、博物馆仓库管理员?不,我还是做艺术家,不考虑重生,我觉得现在挺好的。我说过了,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本身,既是重复又不能重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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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redits
视频导演:SUYANG
摄影:Wuki
1st AC:向苏苏
收音:王振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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